散文:旧时光(下),作者,曾颢。

3 用户39970 11个月前 143次点击

瞧 夜

当庄稼像大姑娘一样越长越喜人的时候,生产队长就要安排人看护了。

 队里白天一般安排一个上年纪的人去巡逻转悠,晚上就要安排中青年人去看守,我们村里把晚上看护庄稼叫做瞧夜。队里的庄稼有很多片区,每个片区都要安排那些胆大踏实的男子汉去瞧夜,瞧夜的人是要另加工分的,所以被安排着的人都很高兴。队长在安排他们瞧夜时,都要反复交代不准偷青,必须按时到点,必须认真负责,若庄稼被偷就要扣瞧夜人的工分。

 每天晚饭后,瞧夜的人便拿着自己的铺盖行李邀约同伴来到队里搭的草棚里,铺好床铺,去周围找些柴草来草棚前生一堆火,把身子翻来覆去的烤热乎后,便开始抽烟,吹牛,然后拿着队里配的手电筒、钢叉等去转悠。田野里到处是“呱呱”“唧唧”的叫声,瞧夜的人边走边吹队里的新鲜事,吹队里哪个男的裹哪家婆娘,吹哪家姑娘许配给哪家儿子,吹哪家儿媳妇如何收拾公婆,吹有家儿媳抬不动灶上的猪食锅老公公帮她抬下来她说公公不亏是儿子娃娃,吹哪家儿子当兵回来土狗学着洋狗叫,吹哪家姑爷傻里傻气不分老小,吹队长家经常吃肉喝酒还是当官好,吹队里哪些人最直爽哪些人最鬼哪些人捧红踏黑那些人欺软怕硬吃桃子照着软的捏……

 瞧夜的有时也会遇到人,有生人有熟人,有背背篓的也有空手走路的,瞧夜的人问干啥的?背背篓的大都回答是找猪草的,空手的人大都回答找娃娃的或者是找牲口的,或者是走亲戚的。总有理由。若是本队的熟人或跟自己没啥矛盾的,瞧夜的一般都盘查得不太严,也不会去背篓里扒开猪草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若是生人或跟自己有过节的,瞧夜的人就要严加盘查并搜背篓甚至搜身了,若搜着有包谷、洋芋、瓜儿之类的东西,那人就走不掉了,一般要带回队里处理。若搜不着什么,瞧夜的人也会厉声说道:“黑更晚夜的你在这里乱什么乱?下次再碰着你我们就交给队长去处理。”瞧夜的人有时也会遇到豪猪、刺猬甚至狼,这时瞧夜的人便会呕吼连天手舞钢叉追赶这些动物,这些动物一般是追不到的,听说看见豪猪或刺猬要摘嫩瓜去打,嫩瓜打上去就会牢牢的扎在它们的刺上,一般不会掉下来,只要多有几个嫩瓜击中后,豪猪或刺猬就跑不动了,瞧夜的人就立即用钢叉刺死猎物欢呼雀跃的去改善生活了。

 瞧夜的人都有很多传神的故事。村里的老刁吹有天夜里他睡在草棚里听到地脉龙神说话,他说地脉龙神说话像黄牛叫,瓮声瓮气的,整个大地都像在震动。村里人忙问老刁地脉龙神都说些什么?老刁说:“它说,社会要变了,土地要下户了。”村里的二愣子说有天晚上他在狐狸洞湾子头听到一只狐狸在笑。刘二憨说,有天晚上他在斜坡瞧夜,铺搭在坡坎上,半夜他正睡得香,突然好像有人用手来挠他的头,半睡半醒中他说:“哪个?冒废(方言,不要开玩笑)。”一会儿,那只手又来挠他的头,把头挠得生疼,他一下子惊醒了,睁眼一看,一只狼眼睛发着绿光坐在铺边,他吓得哎呀一声裹着铺盖往地坎下滚,边滚边吼:“救命呀!得嘞(方言,狼)来了,救命呀!得嘞来了……”村里的张不二胆子最大,人家都叫他张大胆,队里专门安排他到大家都不敢去的奈何桥片区去瞧夜,起初他不去,队长说给他两个人的工分,他说要得。他说他瞧夜那地方一般人真不敢去,他经常看见鬼火,绿阴阴的一跳一跳的,他追过很多次都没追到。有天晚上张大胆坐在棚子边煮毛豆吃,吃着吃着火边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陌生老头,面如锅底,目光怪怪的,见他在吃毛豆,也伸手来抓毛豆吃,不一会儿,老头面前就堆着一些毛豆壳,张大胆伸手到他面前摸豆壳,发现不是豆壳,是毛豆,老头根本没吃。张大胆有点发毛,问他“给是你没下巴?”老头气哼哼的说:“你才无哈哈呢。”张大胆知道遇到鬼了,便壮着胆不动声色的抓起一块烧得正旺的木材狠狠地砸向那老头,那老头哎唷一声惨叫便哭着跑了。张大胆提着杀猪刀追了上去,刚追出十多米远那老头就不见了。张大胆赶紧收好铺盖行李在黑夜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回家来,从此他再也不敢去奈何桥瞧夜了。队里想安排其他人去,但没人敢去,队长说:“不去算球了,那个鬼地方连张不二都不敢去,贼还敢去偷?”

瞧夜的人是会偷玉米、洋芋、毛豆等来烧煮了当夜宵的,但他们偷得很“艺术”,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比如,玉米树一般是两棵一窝的,但也有三棵一窝的,因此,他们总是找三棵一窝的,选玉米棒子最大的一棵从根脚砍断,再抓点泥巴捂上,吃完玉米后,再把玉米树放在火里烧了。他们偷洋芋总是一窝抠几个,再轻轻把泥巴捂上,摘毛豆也是一棵豆秆上摘点。

 李老实与队长的侄儿二愣子在一起瞧夜,李老实不敢偷青,二愣子却一点不怕,他觉得自己是“皇亲国戚”,一到地里就掰包谷撬洋芋,偷了也不处理作案现场,一看就很明显,这事被王副队长发觉了,王副队长明知是二愣子干的,但他却对队长说是李老实干的,还说二愣子喊他别偷他都不听。队长喊李老实来问,李老实说他没偷,是二愣子偷的,队长又喊二愣子来问,二愣子说他根本没干,是李老实干的。队长说,你两个都说是对方干的,看来你两个都偷了,刘会计,记好,今年他们两家各扣两百斤包谷。二愣子扭头走了,边走边小声骂队长:“你当官,你当球的官。”李老实觉得好冤枉,但他不敢跟队长理论,回家后跟老婆说,老婆气得火冒三丈,整天在村里骂街:“当狗官的欺负老百姓,捉贼要捉赃嘛,哪个亲自拿着李老实偷青了……”,李老实的老婆天天骂日日骂,队长实在听不起了,便对刘会计说:“叫那个死婆娘别骂了,他们两家的包谷都不扣了。”

 庄稼收割后,瞧夜的人又被轮流安排去看守社房、仓库、耕牛去了。而李老实却从没安排着,亏了亏。

腊月杀猪

 常常想起那些霜白风清的早晨,我和弟弟们还蜷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就听到村里声嘶力竭的猪叫声。哪家宰猪了?我们非常激动,便一骨碌爬起来,衣服纽扣都不忙扣便朝着猪叫声跑去。看着邻居家胖胖的过年猪被一群人按在条桌上,屠户用湿毛巾给猪擦了擦脖子和脸,然后潇洒地把一把长长的白刀子戳进猪的脖子再扯出一把红刀子来,猪血顺着刀哗哗地淌进锅里,猪不停地蹬腿不停地挣扎,瞬间就一动不动地躺在条桌上了。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看那些大人们把死猪抬到水烧得滚烫的大铁锅边,用开水烫猪毛用刨刀把猪刮得白生生的,看屠户用菜刀轻车熟路地剖开猪的肚腹取出五脏六肺,然后把整个猪身分成小块小块的。

 屠户边砍肉边吹牛,嘴里叼着的纸烟来不及点燃,脸上胡子上沾着一些猪血,衣服裤子上沾满猪油,像皮衣服一样光亮。我们村的屠户是很有威望的,凡是杀猪的人家都要喊他来吃饭,临走还要送他猪小肠、猪毛和劳务费。要是哪家不喊他吃饭或得罪了他,来年他打死也不杀这家的猪了,这样这家人可就愁坏了,杀不了猪这年咋过呀?因此村里人把屠户当神敬,谁也不敢得罪。小时侯,屠户在我们小孩心中的地位是很高的,你想一头几百斤重的肥猪被他几分钟就摆平在肉案上,然后潇潇洒洒就分成肉块,晚上在杀猪的人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说话吃不了还要带着走,那种日子在我们小孩心目中就简直是神仙日子了。上小学时,老师出一个半命题作文:我最想××,我就写过一篇《我最想当个宰猪匠》的作文,被老师和同学们耻笑了很久。

 儿时看人杀猪恐怕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事了,不管是下雪还是下水毛凌,衣衫单薄的我都要跑去看,尽管冷得瑟瑟发抖,但我从没早退过,直到人家把猪肉全收回了,我才裹紧单衣缩着身子回家来。

 在我的印象中,我家杀猪总是排在最后,因为我家的猪不太壮,父母总要把它喂到腊月末才杀,一方面想在短短的时间内多长几斤肉,另一方面是如果杀得太早,怕很快就把肉吃完了,来年日子难熬。看着别家杀猪,我们回家后总要对着父母嚷嚷:“宰猪了嘛,村里这么多人家都宰猪了,还留着它干什么嘛?”每当这个时候,父母就会对我们说:“等红萝卜喂完了就宰猪了,想吃肉就赶快去挖红萝卜”,于是我们几弟兄就背着背篓去地里挖萝卜。杀猪的头晚上,我们哥几个都会激动得睡不好觉,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早早起来生火烧水,打扫院坝,忙得不亦乐乎。猪杀翻后,我们更勤快了,父母喊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从不讨价还价。晚上,我们要到邻居家去请人来吃“刨汤”,请不来就拖,几乎把人家衣服都扯破了,真可谓诚心诚意了。

 长大后,在乡下工作时,常常看见一些人家杀猪,可是儿时对杀猪的那种激动早已荡然无存了,而且对屠户也没多大兴趣了,回想起自己写过的那篇《我最想当个宰猪匠》的作文,真让人忍俊不禁。

故乡月夜

 儿时的月亮最圆最亮,在月光里,我们常常忘了家,忘了妈妈的呼唤,忘了温暖的火塘、面乎乎的洋芋和那脆香脆香的阴包谷。

 月光如水的村庄是属于孩子们的,大人们在家里烧洋芋、摆龙门阵。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土路上、院坝里、竹林中又跑又闹又跳又笑,大家玩“跑死活”、“躲猫猫”“斗地主”等各种各样的游戏,或者大声说唱那些有趣的童谣:“月光光,骑马烧香,烧死罗大姐,气死豆三娘……”“螃蟹过沟,踩死泥鳅,泥鳅告状,告着和尚,和尚挑水,遇着老鬼……”“从来不说颠倒话,阳沟踩在鞋子头,半夜撬门贼咬狗,墙上摸狗打石头”。脚步声,呐喊声,震得月光遍地流淌。村庄醒了,伸伸胳膊,打打呵欠,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在村庄母性的情怀里调皮,尽情展示他们的天性。

 在摆脱小弟弟们的纠缠之后,我们几个“一派”的小伙伴朝着碧绿的田野摸去。劳改农场的菜园里,到处是豌豆、黄瓜、西红柿,遍地是辣椒、茄子、莲花白。菜园沟里长满了长长的利剑般碧绿的蕉瓜叶。不远处的看房里亮着明晃晃的电灯,收音机传来美妙的音乐,狗在门口偶尔叫几声。

zazs

些过得好欢,我们在心里骂道,仿佛很羡慕这些劳改犯的生活。

 我们脱得光光的,把衣服堆放在沟埂上,潜伏在水中的蕉瓜丛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看房里的灯熄了,收音机和狗都不叫了,便轻轻地从水中爬上来,赤条条地钻进豌豆林里,摸嫩生生甜脆脆的豌豆角吃,只听到一阵阵“簌簌”“喳喳”的响声。吃得不耐烦了,就伸长腿躺在豌豆叶上,看天上亮汪汪的月亮,看月亮里的桂花树和玉兔,看白莲花般的云朵从月亮身边飘过。月光吻着豌豆叶上这一条条光滑的白条鱼。不一会儿,有个小伙伴竟然打呼噜了,我们强忍着没敢笑出声来,这小子,就像睡在他家床上一样。

 有人忍不住咳出声来,突然,看房门口的狗汪汪汪地咬起来,电灯亮了,看菜园的犯人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喊叫:“快起来啊,有贼!”我们赶紧扯醒那个打呼噜的,像青蛙一样跳进菜园沟里,狗追来时,我们已渡过水沟抱着衣服跑进老百姓的包谷林里去了。几个劳改犯手持明晃晃的电筒像日本鬼子搜寻土八路一样到处射。我们在包谷林里边穿衣服边嘲笑那个打呼噜的。

 我们从包谷林里绕了很远才敢走在大路上。回来的路上,我们听到几个姑娘在和小伙子们在对山歌,明亮的月光下,那些女孩的脸很好看。一个男的煽情地唱道:月亮出来月亮明,照在妹家豌豆林,要像豌豆成双对,莫学高粱独一人。

 月亮羞怯地躲进云朵里,村庄无忧无虑,静如止水。

目前还没有评论
添加一条新评论

登录后可以发表评论 去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