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Princessr 1天前 42次点击
旷媛把剥下来的糖纸一张一张摊着,拼出一些美丽的图案:“你猜三太太这会儿在干什么?”夕云笑道:“在屋里偷着乐呢!”旷媛笑着摆手:“不,她是到大太太那里,幸灾乐祸去了。”夕云一想不错,哈哈笑道:“这下子可够大太太喝一壶的。”旷媛把桌上的糖纸一拂:“那么你猜四太太在干什么?”夕云笑容收敛,望着旷媛。旷媛道:“尸房重地,闲人勿近,进去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脖子上还有瘀血手印。夕云——”夕云颤了一下。旷媛续道:“你相信郑家有鬼吗?”夕云道:“老奴不知。”旷媛道:“鬼神之说,原属虚妄。二老爷被他们摆布迫害,我求了多少神也没效用。可是神虽然不灵,鬼偏偏灵验。这么多年来,郑家不贞的女子都是关进尸房,一夜之后,必死无疑。我问过许管家,他也含含糊糊讲不清,连大太太也不知底细,好像只有老爷胸有成竹。”夕云想了半天,道:“也许真有鬼吧?您以前……不是看见过吗?”她说着就要下跪。旷媛一手拉住她,一边看着房梁,仿佛上面就悬着个吊死鬼:“不错。当年我和二老爷被大太太诬陷,有口难辩。老爷信以为真,虽然念着夫妻一场,有心保我,他老子,哼,我那公公,却恨我弄得他两个儿子不和,执意要惩治我。送我进尸房的那个晚上,天也是这么黑……”她瞄了一眼窗外,“门开了,开得又慢又涩,我前儿在梦里还见到了。我隐隐约约看到里头有人,吓得大叫,伸手一推,又冷、又滑、又硬……”她已不是在追述往事,却像是重见了当年的一切,眼中露出极大的恐惧,“我吓得连哭也不会哭了。就在这个时候,是夕云你在门外哭求,又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只凭捕风捉影,怎能将我入罪?你说要关的话,就把你夕云也关进来,死也有个伴儿。你这一拖延,我忽然开了窍,哭着嚷着说我怀了身孕……”夕云泪水涔涔而下:“那次是小姐你的一个坎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几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像在娘家那样叫旷媛“小姐”,而不是“二太太”。旷媛拍拍她的手,闭目不语。她果然有后福。本是权宜之计,谁知大夫一诊,竟是喜脉,她真有了孩子!靠着那个聪明讨喜的女儿郑脉脉,靠着她后来的极力迎合与耐心解释,她重又赢得了郑乐山的宠爱。旷媛心道:脉脉,夕云,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只要腔子里这口气还不断,我决不负你们。她转而想到苗苗,也生出些内疚:只怪你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否则也不用小小年纪就走上黄泉路。
第五回阴森屋弱女斗厉鬼凄清夜痴男唱必曲
苗苗手脚发软,整个人瘫在地上,唬得动弹不得。她初进门时,也像旷媛当年一般看不清东西。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她看清屋里整整齐齐站着一排女人,都是衣衫华丽,妆容丰盛。然而衣服遮不到的地方,脸、脖子、手,都在月光下发出白莹莹的光。苗苗起初窃喜有这么多人作伴儿,再看她们不言不动,表情僵硬,脸上堆着厚厚的白蜡,才知全是尸体!
有几具女尸衣式古老,还是清末的打扮,似乎是郑乐山父亲的姬妾。最边上一个几乎和苗苗差不多年纪,或许正是郑家前一位四太太吧。她和这些女人一样,入不了祖坟也化不了灰,都被处理过了,又封了白蜡,制成了干尸。
苗苗把头埋进膝盖间,筛糠似的直抖,心里只想:别怕,别怕,到明天早上就好了!
“嗒!”
苗苗一抬头,见有一具身形臃肿的尸体移到了队外。苗苗疑心自己看错了,却见尸体竟阴森森地转了过来。苗苗寒毛直竖,纵声尖叫,却像被磁石吸住了般站不起来。那女尸一步、一步,僵硬地挪过来,环佩叮当,衣裤摩擦的“窸窣”声在死样的静寂中极细微,又极真切。来到近处,见僵尸脸上蜡层极厚,眉眼、嘴唇却画得极鲜明,如同一张诡异的面具。女尸双臂张开,作势欲袭。苗苗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陡然跳起,向旁一闪。女尸一扑不中,身子一侧,闪电般掐住了苗苗的颈脖。苗苗气为之窒,仿佛生命的汁液正一点一滴被那双阴湿的大手挤出去。几近昏迷中,杨幽、郑亦尘、沙花、母亲……刷地闪过脑海。苗苗本来将要断气,想到母亲,突然生出一股刚勇,拼命挣扎起来。
扭打中,她和女尸一起摔倒,她一手抵拒,一手在身边乱摸,想找一块砖石,无奈只摸到光溜溜的地面。那尸爪黏糊糊、冷冰冰,又掐住了她。她情急智生,拔下头上的金凤钗插进女尸胸口。女尸怪叫一声,手上松了。苗苗拼死压在女尸身上,拿钗子那尖利的一端,没头没脑、没上没下地乱戳,头发狂舞,血点子四处飞溅:“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就算你是鬼我也杀了你!!”女尸不动了,她也不动了。激斗过后,她力气全失。躺在女尸旁边,她睁着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郑家爆出了大新闻:四太太关了一夜,居然没死,被老爷亲自接到书房去了。碎玉、旷媛、曹细细无不大吃一惊,这丫头如此硬朗,连阴曹地府也不收她!
郑乐山在三面书架中审视着她。苗苗紧紧裹着毯子,脸白得没一丝血色,目光却异样的炯炯发亮。郑乐山不得不承认她的美,就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她仍是美的。他道:“你颈子上的两道手印是怎么回事?”苗苗道:“鬼抓的。”郑乐山道:“你真看见了那个鬼?”苗苗心有余悸地道:“是鬼!是鬼!”郑乐山道:“你怎么逃过了鬼的手爪?”苗苗道:“我用钗子刺,用力地刺,下死劲儿地刺!”郑乐山嘘了口气:“很好,这件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要提。你能平安出来,也是天意。你跟舅老爷的账我也不想算了,还是做你的四太太去吧。”苗苗站起来道:“谢老爷。”脚下一绊,差点儿跌倒,忙撑住桌子,又喃喃地道:“谢老爷。”
苗苗侥幸逃得一命,却从此失宠了。那架绘着北固山风景的大屏风给搬走了,原来的八九个丫头裁的裁,撤的撤,只留下小灵和两个粗使丫环。郑家诸人原来个个都怕苗苗,这时候却漠不关心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连小灵也不似往日恭顺。
这天,赵约挺着个大肚子过来请安,她已怀胎九个月,即将临盆,本来不宜乱走的。苗苗见她恭敬得近于侮辱,知道她的来意,因此拉着脸一语不发。赵约道:“四娘,这是约约最后一次来问您的安。老爷说了,从明天起,四院可以不必来了。您瞧老爷多疼你啊,晓得您受了惊吓,就不准我们打扰,让您安安心心地调理。”苗苗“哐当”一声摔掉了饭碗:“滚!”赵约一惊,随即笑道:“还是这么大的火气。劝您省省吧,‘时移势易’这四个字,您是念过书的,一定懂。”她转身出门,小灵送了她出去,一路抱怨:“人家做下人的跟着主子赚好些体面,我不知倒了什么霉,来伺候这么个主儿。”赵约笑着添油加醋了几句,回去学给郑亦尘听。郑亦尘愁眉深锁道:“四太太是苦命人,都是我害了她。”赵约白了他一眼,忙自己的去了。郑亦尘想了想,到上房寻他母亲。
碎玉头上勒着一条布带。郑亦尘道:“娘,您可好些了?”碎玉冷哼一声道:“被你二娘三娘气伤了,还好呢!”郑亦尘说了几句闲话,话锋一转道:“倒是四太太可怜,谁都敢去作践。”碎玉不在意地道:“我自己麻烦一大堆,我还管她呢!”郑亦尘道:“她落到今日的地步,一半是为了我们长房啊!”碎玉小指头儿点着他道:“你可仔细!她现在是郑家的四太太,不是你的二姨奶奶,你还不避避嫌疑。”郑亦尘急道:“可是……”碎玉一拍桌子道:“你有空操这个心,不如关心关心你的亲舅舅!他为了不牵连我,大包大揽,说所有的事全是他一个人做的,跟我完全无干。他一个人扛下来,更了不得了,给押到吴警长那里,判他遣送原籍。汤家老家早就没人了,这一去,天高路远,就跟发配充军似的,也不知这辈子还见不见得着了!”呜呜咽咽,大放悲声。郑亦尘劝了半日,碎玉略止了些,道:“我把我的体己钱拿了一半,你也凑一点儿来,咱们悄悄给吴警长送去,路上你舅舅也不会太吃苦,也有几个钱将来防老。”郑亦尘领命去了。
他大着胆子去探苗苗,走到岔路口,左边一条通向四房,右边一条通向他自己的院落。他左顾右盼,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向右走过去了。秋风中,他的背影寥落而畏缩。
眨眼间已是深秋。
这日是郑乐山的寿辰,阖府都去贺寿。碎玉送了一套玉碗玉杯,说是“玉杯盛来琥珀光”。曹细细忍痛卖了几件首饰,打了一尊镶金嵌玉的寿星像。碎玉笑道:“三妹妹出手真是大方,平日节衣缩食,原来不是真穷,是不露富。”曹细细恶狠狠地笑道:“大姐平日出手阔绰,这一次倒抠起门儿来,原来不是真富,是打肿脸充胖子。”碎玉道:“三妹真会说笑。”两人都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旷媛看在眼里,只作不知。她别出心裁,用金丝线精心绣了一百个“寿”字,看得郑乐山大悦,叫“赏二太太酒”。旷媛谢赏,一饮而尽,亮亮杯底,一桌子人都叫好。夕云在旁笑道:“二太太绣了一个月了,我们佣人小见识,说‘不拘买个什么,老爷还计较不成?’二太太倒骂我们,说‘老爷是何等样人,什么珍奇宝贝没见过?要送就送一点儿心意。’”郑乐山笑道:“阿媛,来,把椅子挪过来。”旷媛一笑,越过碎玉,与郑乐山坐在一处。郑乐山亲自给她拣了一只肥蟹。碎玉眼里“咕嘟咕嘟”直冒酸泡儿。
旷媛剥了蟹壳,把那不能吃的“法海”剔出来,朝壳子里倒了点儿姜醋,敬给郑乐山。郑乐山笑着吃了,让旷媛点戏。旷媛揣摩郑乐山心意,点了个《八仙上寿》。
苗苗事先已得了信儿,叫她不用赴宴。郑府今晚特地请了全城名气最响的戏班子,《八仙上寿》庆吉祥,跟着就是引人发笑的《刘二当衣》,随后是武戏《薛仁贵征东》。那边锣鼓喧天,分外衬得苗苗这里冷清清的。小灵她们都偷跑出去看戏,偌大一个院子,就只有苗苗一人。她忍了又忍,还是提起笔来,给上海的好姐妹沙花写了一封长信。前一阵对母亲、对沙花,她一直粉饰太平,说自己过得如何如何好,亦尘对她又如何如何疼怜,赵约又视她有如亲妹。这一晚她却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又问沙花能不能来润州住几天,陪陪她。
她搁下纸笔,封好信封,突然觉得受不了这屋子。像被什么驱使着,她快步走到了花园里。月光下苍苔冷冷,几十盆黄菊、白菊傲霜而放。苗苗走近玩赏,却有一人道:“四太太。”苗苗心里突地一跳,下意识里她一直在等这声音,真出现了,却不免有点儿心慌。她微笑道:“杨管家。”
许振忠得了病,近日大小事务,连这次郑乐山的寿诞,都是杨幽一手料理。府里便有人私下议论,许管家如果不起,这管家一席十有八九要落在杨幽手上。更有人暗暗送钱送物,求杨幽日后“多多关照”。苗苗深居简出,还是从小灵嘴里听到了一二。
杨幽笑道:“什么管家?八字还没一撇。你不准我叫你‘四太太’,你却这么叫我。”苗苗笑笑道:“今时今日,我是可有可无的多余人了。直呼你的大名,我怕我不够资格。”杨幽道:“你变了。”苗苗一笑道:“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变。”杨幽不愿她太过沉郁,便笑着道:“你等等我。”说完即隐没在花叶之间。苗苗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是好奇,又是紧张,踮起了脚尖找他。过了半炷香时分,忽听一人拖长了声音叫声“四——太——太”。苗苗一回头,见杨幽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戏服,迈着方步,踩着鼓点,慢慢走来。苗苗笑弯了腰道:“你……杨幽,你搞什么鬼?”杨幽诚诚恳恳地道:“我接了许管家的手,查看各房主子的生辰。今儿不仅是老爷的寿辰,也是四太太……苗苗你的生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花园,所以把那边安排妥当,就在这儿等你。”苗苗愣住了,半天才道:“我的生日,你竟然记得?”杨幽笑着点了点头,长袖一甩,轻唱:“明月清风常相伴,高山流水遇知音。不屑趋炎入闹市,自甘寂寞在山林。”左袖一甩,另起一曲:“怎不想扁舟携你天涯行,怎不想暖巢独藏如花人。”他声音清亮,压得虽低,却别具一种荡气回肠的风流。双袖挥处,越发显得倜傥温存。
一根弯弯的树枝斜切过苗苗身前。苗苗一手拨开树枝,待要说话,泪珠却扑簌簌滚落下来。杨幽走过来,替她揩去泪水。苗苗扑入他怀中,哭得哽咽难言。杨幽眼眶湿润,拍着她后背道:“我明白,我都明白。”苗苗抽泣着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杨幽吻吻她右腮,道:“你值得我对你好。”他松开手看她。她满面泪痕,却容光焕发。杨幽点了下她的鼻子:“快回去吧,当心有人看见。”苗苗“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今年的生日是最快乐的一个。”蹦蹦跳跳跑了,似乎全身都要笑出声来。
暗香浮动,月影迷离,杨幽痴痴地立着。
上房里仍在推杯换盏,闹得不堪。
第六回小俏客顾影发幽情准岳母冷言敲快婿
沙花从上海赶来看望苗苗,却险些进不了郑府。杨幽亲自出面为苗苗说话,旷媛才道:“让她住几天吧。”夕云道:“也不知四太太这位上海客人是什么路道。”旷媛不屑地道:“四房早是秋后的蚂蚱,还蹦得了多高?连个朋友都不准她见,反而落人褒贬。”杨幽便不着痕迹地作了安排。
沙花甫一进府,便惊叹郑家规模之大。雕梁画栋的屋子一进一进,曲径通幽,似乎永远走不完。到了四房,地势高而不陡,一侧傍水,却也清雅。见了苗苗,未及开口,已被她抱着抹眼淌泪说了一堆知心话儿。
晚间苗苗要小灵去加几个菜,款待远客,那小灵却有些意意思思的,迟延着不动身。苗苗正要发作,阿良带了四个人来,汤汤水水送了十来个小菜。苗苗一瞧,虽不是肥鸡大鸭子,只是些时新菜蔬、细巧点心,却是搭配得十分悦目。盛菜的器皿也分外精致。她知道是杨幽在助她,并不说破,谢了阿良一声,眼角斜着小灵道:“没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的猪。”沙花拽拽她衣角,她才不作声了。
饭毕二人闲谈,最初那一阵激愤过去,苗苗便把近来的遭遇淡淡叙了一遍。这些话沙花在信中已经读过,这时亲耳听到,仍是一样的惊心。苗苗嘴一撇道:“刚才你也看见了,小灵那副嘴脸。”沙花道:“拜高踩低,人之常情。倒是你说的僵尸,我百思不解。”苗苗打了个战道:“我本来也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没想到世上真的有鬼。”
小灵在房外道:“老爷请四太太去一趟。”苗苗歪声丧气地道:“什么事?”小灵道:“老爷没说,我们这样身份,也没敢多问。”苗苗听她话中夹枪带棒,大步上前,帘子一掀,劈头道:“你去拿个‘气死风灯’来给我引路。”小灵笑道:“论理该我陪四太太,只是小灵这两天身上不快,我另外叫人陪您吧?”说着去了。苗苗气得一摔帘子:“你看她狂的!叫她做个事她推病,发月钱的时候她跑得比谁都快!”小灵在帘外道:“灯和披风都准备好了。”沙花推苗苗道:“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苗苗去了,沙花把苗苗的经历在脑中过了一遍,见帘外人影一闪,知道小灵在窥视自己,一笑道:“小灵姑娘,你来一下好吧?”小灵听她说得和气,进房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沙花抿嘴笑道:“吩咐可不敢当。不过是枯坐无聊,请你来说说话儿。这两天你们家有什么事么?老爷突然叫了苗苗去,你聪明伶俐,别人不晓得原因,你总是晓得的。”小灵被她一捧,顿时飘飘然起来,想了想笑道:“刚刚说是许管家死了,别的没什么事。老爷叫四太太去,想来跟这件事无关的。”沙花稍一思索,大惊失色,一面掩饰,一面说了两句闲话道:“今天月色真好,我去走走。”小灵笑道:“府里地方大,您别走迷了。”沙花笑道:“我就在附近散散步。”她慢悠悠地出了院门,一离开小灵视线,立刻连走带跑。中途跑岔了,恰遇阿良,一问方向,又掉过头去急追。
好看好看楼主,赶快。 更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