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Princessr 8小时前 23次点击
她正待退开,苗苗叫道:“等等!”赵约只当她有意报复,大吃一惊。不料苗苗走过来,抱过生生,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末了却滴下泪来。赵约感愧交集,万语千言也只汇得一句“四娘!”苗苗噙着泪微笑,从头上拔下一支纯金的兰花簪子给她:“有钱时就做个纪念,要是穷了,就变卖了换钱。”赵约接过那支华贵斑斓的金簪,泪水涟涟。
沙花怕旷媛不耐烦,忙笑着道:“大少奶奶快去吧,万一杨管家出府办事,你就抓不着了。”赵约从苗苗手上抱过生生,退下去了。旷媛思及郑亦尘的音容笑貌,内心翻翻滚滚,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吃茶。
苗苗去洗了把脸,重新上妆,回来笑道:“我真是个呆子,能出这个大门是难得的福气,有什么好哭的?”旷媛道:“不错。深宅大院的女人,盛衰荣枯,一半靠心机,一半靠运气。四妹这样的性子,根本就是南辕北辙。”沙花趁机说道:“您答应过帮我和苗苗走,不知这句话还算不算数?”旷媛笑道:“五妹不必激我。你不说我也替你们想了。目前有个难处,得请你们体谅。”苗苗惊道:“你想赖账?”沙花忙道:“你这毛躁脾气,多晚能改?听二姐说完了你再叫不迟。”旷媛并不介怀,笑了笑道:“在我心中,长房是敌,四房五房是友。事分轻重缓急,我要先肃清长房,为脉脉继承家业铺路,才说得到两位妹妹的事。”苗苗眨巴着一对大眼睛,满脸困惑。沙花懂了,但想这时候旷媛只手遮天,自己聪明外露,不是好事,还是藏愚守拙,温柔敦厚为好,因此也一言不发。旷媛笑道:“我是说先等赵约、生生走了,过上两三个月,再把两位妹妹礼送出境。”苗苗道:“三个月啊?我一天也等不及了呢!”旷媛道:“归心似箭,我当初省亲时也是如此。可是你想,我夺回当家才几天,大少奶奶、四太太、五太太就相继离去,人家会怎么说我?我不想授人以柄。”苗苗恍然大悟,却说:“嘴长在人家身上,爱怎么嚼舌头,就随他们去呗。”旷媛道:“你回上海了,自然可以不在乎;我还要一个人应付一大家子,没有威望,如何管家?”苗苗点头道:“也是。你头疼还发不发了?”
她随口一问,透着挚诚。旷媛一怔,笑笑道:“多谢四妹。我好一阵坏一阵,难断根了。”沙花道:“这病要是早治,倒是治得好的。”旷媛叹道:“大太太给我下了几年的药,早是早了,就可惜不是早治,而是及早加害。”
三人说了一会儿,苗苗、沙花起身,旷媛送到门口。忽见杨幽陪着龙锦添急急忙忙跑来。沙花为避瓜田李下,站到苗苗身后,听旷媛道:“怎么了?”龙锦添喘气急迫,一时说不出话来。杨幽上前道:“大小姐留下一封书信走了。”沙花心里突地一跳。旷媛道:“出什么事了?派人找了吗?”龙锦添缓过气来道:“叔叔只差没把润州翻过来了!我猜她是去南京了。”苗苗忍不住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事呢?”
龙锦添嗫嗫嚅嚅。旷媛鉴貌辨色,已知其意:“你喜欢……别的女人,脉脉知道了?”沙花秀眉一蹙,隐约感到危险。龙锦添叹了口气道:“是!前天我酒后失言……”旷媛冷笑道:“是酒后失言,还是酒后真言?”又侧头问道:“五妹,你说呢?”沙花强笑道:“是酒后胡言吧。”苗苗快刀斩乱麻道:“够了,你们三个这样说话累不累?我索性挑明了吧:龙少爷喜欢脉脉,但更喜欢沙花。二姐你想处置,就将我和沙花同罪。”沙花忙道:“二姐请息怒。这事虽不是沙花主动招惹,毕竟是因我而起。冤有头债有主,请二姐责罚沙花一人,同时信守承诺,送苗苗走。”龙锦添道:“二太太,这是锦添三心二意,和沙姑娘完全无关……”旷媛手一摆道:“你们只顾着互相袒护,可有一个想到我女儿?她不是去游山玩水,她是远走异乡!”说了这句话,陡然伤起心来,“我为她操碎了心,她就一走了之!父母在,不远游,这丫头这等不孝!”她对另外三人瞧也不瞧,回过身去,迟缓地踱进房中。夕阳拉长了她的影子。刹那间,苗苗觉得她真的老了。
天气一下子冷了。苗苗搬离那间阴寒的小院,和沙花一起住进了赵约的屋子。赵约走了,这屋子在她们三人之间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苗苗手上。她们二人作伴,椰儿就惦着旷媛孤单,请求沙花让她调回二房。沙花暗忖:有椰儿居中调和,倒可以和旷媛处得融洽些,因此一口答应。
椰儿旦夕陪在旷媛身边,为她开解。郑脉脉始终下落不明,旷媛也就始终不露笑颜。这天杨幽送来封信,脸带兴奋之色。旷媛展信一看,却是郑脉脉的笔迹。信上写道:“娘,不早些给您写信,是怕您为我担心。现在一切俱已安好,还在此地开了医馆。润州实现不了的心愿,却在这里实现了。”旷媛急看信封,发信处果然是南京。她再往下看:“女儿出走,并不是和锦添赌气。女儿要的,是一份完整的心意,既然锦添给不了这样一份心意,女儿宁愿舍弃。您和三娘、大娘弄得这样,岂不也是吃了共侍一夫的苦?假如一生只守着一人,相信每个人的道路都会不同。四娘、五娘是好人,您别为难她们。可能的话,撮和锦添和五娘吧,也许他们才是真正合适的一对。你女儿又漂亮,又能干,不信找不到一个全心全意的男子。”
旷媛把信读了又读。杨幽道:“我买了两小时后的船票,再转火车上南京。”旷媛望望他道:“南京那么大,单凭着一封信,你上哪里找去?”杨幽道:“这不是我的主意,是龙家少爷的意思。他说如果找不到大小姐,不能确定大小姐平安,他就不回润州。”旷媛心下稍慰,却听杨幽续道:“龙家少爷还说,只有大小姐原谅了他,他才会回来找五……五太太。”旷媛想到女儿信中的话,并未发火,却叹冤孽。杨幽神态平静,双膝着地。旷媛诧异道:“你干什么?”杨幽道:“杨幽入府多年,没求过二太太什么事,今日有句肺腑之言,要向您陈说。”旷媛道:“是什么话,这等要紧?”杨幽道:“我和四太太……两情相悦,恳请二太太您成全!”旷媛仿佛下楼梯时踏空了一级,胸口发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道:“你好大的胆子!”杨幽依然跪着:“杨幽是个单纯的人,也喜欢四太太的单纯。未得您许可,我们发乎情,止乎礼,绝无越轨;但纸包不住火,我也不想一段真情老是不见天日。”旷媛几日内连遭打击,突觉天旋地转。椰儿忙扶住她。杨幽关注地看她。椰儿道:“杨管家,你先起来啊!你看二太太都……”杨幽亦觉内疚,起来道:“二太太,您没事吧?”旷媛定了定神才道:“你先去吧。”杨幽不好再说,躬身而退。
杨幽在竹林遇见沙花,便即行礼。沙花淡淡地望着林外,神思不属地道:“不必客气。”杨幽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稍一踌躇道:“五太太。”沙花花掉头看他。杨幽道:“龙家少爷呆会儿就往南京去了。”沙花笑了一笑,笑容中却掩不住那股深长的惆怅。杨幽道:“龙少爷说,此去南京,若能得到大小姐谅解,他会回来找您;若不能,则终身不娶。”沙花一手抚着枯槁的竹干,轻声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杨幽道:“请恕杨幽多嘴。有些事,总要争取一下。”沙花道:“我和苗苗能不能回家,全在二太太手上。她爱女心切。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冒这个险。”杨幽道:“为了龙少爷也不能?”沙花道:“为了任何人都不能!我自己的生死,我可以拿来赌;但是苗苗,我一定要把她好好送回干妈身边。”杨幽叹息而去。
沙花悄然转身,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到了“极步亭”。她陡然惊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忙收拾心神,返回院中。苗苗正等得着急,一见她便道:“你上哪儿去了?龙锦添要离开润州你知道吗?”沙花凄然一笑,坐在榻前软垫子上,看着门口道:“如果他出现得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结局都会不同。”苗苗道:“你就甘心让他走?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万一他找不到大小姐,你就一个人带着遗憾过一世啊?你现在去拦他还来得及!再不然,跟他一块儿上南京,当面锣,对面鼓,一一二二说清楚!”沙花长长的睫毛上蓦然缀上了两串泪珠:“不要再说了。”苗苗摸着她的脸道:“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别事事先想到我啊!”
“呼啦”一声,门帘掀开。苗、沙二人一抬头,见来人竟是龙锦添。苗苗惊喜地道:“你……你来找沙花?”龙锦添点点头,凝视着沙花道:“本来我没有勇气和你道别,刚刚在码头上,杨幽劝了我。我叫了黄包车来,车子就在外头等我,马上还要赶回去。”苗苗失望地道:“你不带她一起走?”沙花站起身道:“你不要为难他了。”
龙锦添正要开口,外面男啼女哭,一片混乱。苗苗道:“出事了!”奔出去看。只见三四十个仆人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往大门口乱跑。苗苗拽住一人,却被他用力一推,险些跌倒。那人跑丢了一只鞋,也顾不得拾。
过了一会儿,嘈杂之声渐远,周围一片死寂,似乎整个郑家变成了一座大坟墓。只有地面微微震动。三人虽不知何事,却都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忽听“轰”的一声巨响,苗、沙齐声惊呼。龙锦添脸色发白:“敌人攻城!炮声从北边来,多半是孙大帅的兵!”苗苗道:“会不会打进来?会不会打进来啊?”龙锦添道:“要看我叔叔和黄司令了。”话音刚落,又是一声炸雷般的大响,随即喊杀声由远而近,直逼郑府。龙锦添道:“来得好快!北门失陷了!”他一个箭步跃出房门,掏出枪来,“啪啪”两声,便向外冲去。苗苗眼尖,一把拽住:“你干什么?”龙锦添道:“外面来得这么快,一定是孙大帅的先锋轻骑。大队人马还没进城。我把这股先锋队引开,你们叫上二太太立刻上码头!”停了停道,“要是见到脉脉,帮我说声对不起!”沙花一把扯住他道:“我跟你一起走!”龙锦添暴喝道:“胡说八道!”沙花凝望着他,手却紧抓他的衣襟不放。龙锦添一挣,“哧”的一声,衣服下摆顿时撕了下来。他猛地搂住沙花,在她唇上重重一吻,推开她转身奔出。沙花扑到门边,双手抠住门板,眼泪川流直下。
苗苗哽着嗓子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咱们找二太太去!”才说了这句话,见旷媛快步走来:“愣着干什么?走!”当先而行。苗苗沙花紧随其后。走到二门,苗苗喜道:“这下逃得出了!”旷媛身子一颤,停了下来。苗苗道:“怎么?”沙花道:“头痛症发了?”旷媛点了下头,一手扶墙,缓缓坐倒。苗苗道:“我们背你走!”旷媛惨然一笑,拂开苗苗的手道:“你二人弱质纤纤。背着我,出得了这个门,也到不了码头——半路上就要给人追到。”苗苗道:“不行也要试一试!”沙花去扛旷媛的右肩。旷媛阻住她道:“别管我,你们走。”苗苗急道:“不能让你一个人等死!”旷媛不禁动容:“四妹,生死关头,我看得到你的心!我屡次害你,其实大半就是因为你太像从前的我。我变了,你在这缸毒汁里却始终真纯。我实在是妒嫉你!如今我只求你一事:去和杨幽会合,回上海也好,到南京找脉脉也好,总之要代我平平安安活着。”苗苗揩着泪倔强地道:“我不!我不!”旷媛厉声道:“混账!你母亲在上海等你!!”沙花震了一震道:“苗苗,走!”苗苗哭叫:“二姐,二姐——”被沙花拖出去了。
旷媛更觉晕眩。却有一人扶着她道:“二太太。”外面枪声大作。旷媛定睛一看,却是椰儿,忙道:“你还留着干什么?”椰儿道:“我的命是您救的,您不走我也不走。”旷媛实已无力争辩,眼光一扫,突然想起一事:“我身上有火折子,你给我掏出来。”椰儿摸出火折,跑到各处点起二十几个火头。宅院、花厅、佛堂、书房、厨房、账房、库房、花园、竹林、极步亭……全都“毕毕剥剥”烧了起来。烈焰腾空,黑烟乱舞。旷媛点头微笑:“还是你知我的心意。我是郑家的当家,决不容贼人入室搜刮。我本来……本来……打算出了二门放这把火,没料到老天要我自己给郑家陪葬。”椰儿在她身旁坐下,掠了掠头发。旷媛笑笑道:“我处死前一个四太太时,她就咒我死于地火之中。不想今日果真应验。不过要不是你,我死之前势必还要为贼所辱。谁想得到,偏是在这关头,这病偏发得这么重。哈哈哈,大太太,我旷媛毕竟还是死在你的手里!”
碎玉在房里对着墙角喃喃自语。
旷媛倚着墙面,眼望天空,似悲似喜。
尸房里一排女尸受热气所逼,脸上的白蜡渐渐融化,似乎都在流泪。
熊熊大火吞噬了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将无数的风光与无数的阴秽燃烧殆尽。红光映亮了半个天空。
客轮在水中前行,中速,平稳,如同最有把握的人生。椰儿坐在船舷边,把头埋在双膝间抽泣。她离开郑家时,大批乱兵已经入城。她一半靠聪明机警,一半靠熟悉地形,居然抢先一步到了码头。她前脚刚刚上船,乱兵后脚就把码头占了。这一班客轮也就成了“黄司令时代”的最后一班船。
沙花想起龙锦添,心如刀剜一般,却还是劝椰儿道:“二太太要你走是为了你好。”椰儿哭着道:“二太太说我要是不走,她做鬼也不会原谅我!”她抬起头,泪雨迷蒙中忽然轻“咦”一声。苗苗道:“干吗?”椰儿不好意思地道:“没什么。从前我没留心,我发现隔着眼泪,杨管家长得有点儿像二老爷。”沙花道:“郑乐淘?”苗苗、杨幽对望一眼,一瞬间热泪盈眶。二人携手,向郑府的方向,向着那片血似的天空深深拜倒。江流滚滚,推送着一群乱世儿女驶向前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