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at 5小时前 39次点击
赞雅自是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他独自一人航行在不见边际的大海上。据大祖母绘制的地图来看,离人类最近的陆地在西北方,那里曾是世界最高峰。
他凭着头顶的太阳分辨着方向,饿了就下海捕一条鱼,渴了就用木筏上最简易的海水净化装置。即便如此,终日暴晒与贫瘠的生活还是让他越来越消瘦,一段时间之后,皮肤病便袭击了他。
而这一切还不是最大的打击,孤独才是。
这段时日来,他的生活枯燥得千篇一律——进食、睡觉、漂流。人类的思想在他的脑中打转,但毫无生气的时光让他恍如一只行尸走肉。自离开木筏城市之后他再没见过任何一个人类,能感受到的唯一生命便是水下的游鱼。维生素的缺乏让他瘦削贫血,而他只能一次次在无法入眠的深夜,数着头顶的繁星,那仿佛是祝禾的眼睛。
每当他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打开瓶中的泥土闻一闻。他曾尝试倒出一点在手上,手指轻轻碾过泥土的感觉会让他恢复一点力气。但当有风来时,手中的土壤被吹到大海里,他捶胸顿足,心痛到无以复加。
之后,情况随着海水净化装置的损坏进一步恶化了,他尝试直接饮用海水,却因其中过高的盐分越喝越渴,直至脱水。他知道这无异于慢性自杀,于是只能作罢。但几天过去,他明白再不摄入淡水,自己恐怕撑不到明天了。
于是他开始保存尿液。
意识…渐渐模糊…
在一片死寂的夜晚,赞雅趴在木筏上,他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他握紧了手中的瓶子,但仍不足以让他打起精神。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黑夜抽走,但他无能为力,只觉得自己辜负了一切。
但下一刻,闪电在瞬间撕破云层,暴雨倾倒而下。那雨滴仿佛天上的星辰坠落,滴滴砸在赞雅干枯的身体上,他睁开眼,似乎感受到已经游离在躯体之外的意识正在渐渐寻回。
淡水,是淡水!
赞雅扶着桅杆站起身,他长大嘴放肆地接上数不胜数的雨水,喉头滑动、手舞足蹈。噼啪的雨滴落在脸上生疼,但他却终于在长久的时日里大笑出了声。
那是一场深夜的风暴,它挽救了赞雅的生命。
雷霆仍在嘶吼,翻涌的海浪险些打翻整艘木筏,但赞雅却仰天大叫:“潮汐神!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打开耳朵听听!如果你真的存在,又为什么降下这场风暴拯救我!你不会!是我赢了!”
声嘶力竭之后,海浪也慢慢停歇。赞雅倒在木筏上,望着雨后的天空,他已经储备了够饮用好些时日的淡水,于是他知道是时候了。
他要返回鱼藻城。
赞雅登上鱼藻城的那个傍晚,人们沸腾了。
“天哪!那是赞雅吗?”
“他回来了!”
“他瘦得不成人形了。”
“他找到陆地了吗?”
人们自发将他团团围住,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出,但赞雅只虚弱地说了一声:“水…”
孩子们捧出了家中的淡水,赞雅接过一饮而尽。水流顺着他的脖子滴在地上,但他不在乎,他只要喝,一碗、再一碗。
消息传播的速度极快,大祖父与大祖母走出木屋,他们神情不尽相同,但都凝重了起来。
很快,两座城的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他们在日落下关心起同一个问题——赞雅有没有找到陆地。
赞雅夸张地一抹嘴,仿佛要抹平自己的一切过去。他摆摆手,向中央广场移步而去,人们跟随着他的脚步,那将是历史性的一刻,陆地传说的真伪将在片刻后得到最重大的验证。
“同胞们…”赞雅神情昂扬,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里面装满了土壤,“我找到陆地了!!”
台下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做到了!”
“英雄!他是英雄!”
大祖母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是她临走前交给赞雅的土壤。
赞雅骗了所有人。
赞雅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这就是陆地上存在最多的物质,它的名字叫做土壤,我们可以在广阔的土壤上吃到除了海草以外的、不计其数的其他植物!还有我们从没见过的各种动物,不是鱼类,它们长着腿脚,肆意地在大地上疾奔!那里…是天堂!”
又是一阵欢呼。
“同胞们,我们再也不用受到风暴的侵袭了。明天,我就带着大家向西北方出发,西北方,陆地就在西北方!”
赞雅说完,颇带挑衅意味地看着不远处的大祖父,对方只在油彩下露出一对阴鸷的目光,但那背后将是翻江倒海。
他回过头,浮萍就在他身后,眼含泪珠、头发花白。
一场盛大的庆祝之后,赞雅在半夜回到了他的木屋中,祝禾仍在等他。
“祝禾,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赞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是一串海草环绕成的指环。
祝禾没有说话。
赞雅小心地拿起指环,他拉过祝禾小麦色的手,慢慢套在她的指节上。
祝禾没有说话。
四下已然一片寂静,桌上摆着一小碗已经凉掉的鱼汤。烛火随着轻风摇曳,光影打在祝禾不见表情的脸上,明暗交杂。
一如他在烛火中第一次见到她。
赞雅笑了声,他什么也没说,端起鱼汤就要喝,不想却被祝禾一掌打翻。
“别喝…”祝禾的整张脸都在颤抖。
“里面有毒,对吗?”赞雅淡然地抬头,对上的却是祝禾的泪眼朦胧,以及她预料之外的惊愕。
仿佛星辰碎裂。
“祝禾,当年你很小的时候…从落水中救下你的是大祖父,对吗?”赞雅仍旧平淡。
祝禾全身颤抖,她只有点头。
“告诉他大祖母与我能预测风暴的人是你,告诉他我们准备改造城市寻找陆地的也是你,对吗?”
祝禾泣不成声。
“我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只是疑惑…疑惑你自小生活在鱼藻城,怎么会知道大祖父的屋中挂着唯一一张纸,疑惑我为什么会在风暴后恍惚见到你从海海城离开。”赞雅打扫着散在地上的鱼汤,自顾自地说着,“我原以为小时候是大祖母救了你,却得到了她的否认。直到寻陆计划公布,海海城与鱼藻城相撞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能把这一切透露给大祖父的人,只有你。”
烛火熄灭了。
“我找到了陆地,大祖父估计决心杀掉我吧。他没杀过人,他只是不让人类文明在大地上延续,这样就能维持他这么多年的统治。但他无法在今晚的庆祝时明目张胆地动手,这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于是,他只有让你来杀了我。”赞雅将鱼汤重新倒回碗中,“他给你有毒的鱼汤,或许是水母的剧毒。可你…祝禾,你还是在最后选择了做回你自己…我…我还是没有喜欢错人,对吗。”
祝禾听闻抬头,赞雅的眼中也满是泪光。他再次举起盛满鱼汤的碗,将要饮下。
“不要——!”祝禾扑过去,她疯了一样夺下木碗,将它打在地上踩上一脚又一脚。鱼汤顺着木头缝隙渗入屋底,她伸出双手来回擦动,凸起的木刺一根根扎入她的手心。
木屋门开了,大祖父带着两名守卫闯了进来。他轻轻摇头:“你果然不值得信任。”
一杆长矛突刺而出,洞穿了祝禾的胸口。她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死在了大祖父手中。
赞雅猛然起身,下一秒,大祖父手中的长矛抵在了他的喉咙。
“地上的鱼汤,还能喝。”大祖父指指地面,“喝了它,我不动手杀你,还能在明天宣告你是一名英雄。”
“呵…”赞雅笑出了声,他抬头望向大祖父,眼中满是决绝,“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大祖父没有说话。
“你已经阻止不了人们寻找陆地的希望了。”赞雅说完,望了地上的祝禾最后一眼,又看了看他自己手上的海草指环,重重前踏一步。
长矛刺喉。
大祖父恍了神,他回过头去,大祖母正带着两座城的人们站在屋外。燃着鱼油的火把伴着浓烟飘入屋内,烟尘漫过他脸上的油彩,而他知道,属于大祖父的统治结束了。
他颤抖着拾起长矛,在深夜的月色中跪倒在剩余的全人类面前,他自上而下洞穿了他的腹部,宛如一道单薄的剪影。
火光透过大祖母的眼睛,她转身向更远方,高举手中的火把,发出了新时代的第一声言语:“陆地,就在远方了。”
人们迫不及待地造起大船来,只剩下浮萍呆呆跌坐在赞雅和祝禾的木屋中。她哭泣,却尽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她抚上赞雅双目紧闭的脸颊,全身颤抖:“你不仅是人类的英雄,更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日出东方,西北将至。
“大祖母,您知道赞雅是谁吗?”肥沃的土地上,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孩童问起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举起布满皱纹的手,她轻轻推了一下鼻尖的眼镜,眼中却不复鹰一样的目光:“赞雅…赞雅是带人类找到陆地的英雄。”
她坐在蒲团上,四周满是果树与飞鸟。鸟儿乘着晚风飞上高空,那里空无一物,又满是星辰。
风吹过,她至今仍会回想起,赞雅独自出海的前一晚,那平静言语下的波涛——
“如果你找不到陆地呢?”
“恐怕我只身一人,找到陆地才是奇迹。”赞雅说,“我会抱着找不到陆地的信念离开,几个月后,我就折返回来。我仍会自信地说找到了陆地,我会高举你给我的土壤瓶子,让大家看看,那就是最大的证据。”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会死在这里,只留下那一抔土壤。但我想,我的死足以激励全人类动身,去找到真正的陆地了吧。”
“那你呢?你用你的命指引大家找到陆地,可你却永远见不到它是什么样子。”
“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想把文明传承下去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