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ねこcat_māo 19小时前 84次点击
唐玄宗开元年间,关中渭水南岸的槐树村,有一个名叫山子奉的后生,与年近五旬的老母相依为命。山母三十岁上才得此独子,丈夫早逝,她靠着一手好绣活与几亩薄田,含辛茹苦将儿子拉扯成人。山子奉生得浓眉大眼,性格朴实,每日鸡鸣即起,上山砍柴换些米粮,孝顺之名传遍乡里。只是家中实在贫寒,茅屋两间,家徒四壁,年近二十仍无人说媒,成了山母心头一块大病。
这一日秋高气爽,山子奉照例背着柴刀扁担上了后山。枫叶初红,山风微凉,他正弯腰捆扎柴禾,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呼救:“救命啊——有猛兽——”声音苍老急促。山子奉心头一紧,抄起扁担便循声奔去。
穿过一片松林,眼前景象令他倒吸一口冷气:一位白发白须、身着葛布长袍的老者倒在地上,右腿鲜血淋漓。按住老者的竟是一只体大如豹的猞猁,毛色棕黄带黑斑,耳尖两撮黑毛直立,正低头撕咬老者小腿。那猞猁听见动静,猛地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凶光毕露,喉中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山子奉虽心中发怵,但救人要紧,当即大喝一声,挥动扁担冲向猞猁。猞猁受惊,松开老者,却未逃走,反而躬身龇牙,转向山子奉。山子奉没料到这畜生如此凶猛,扁担尚未落下,猞猁已纵身扑来。他急忙侧身闪避,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猞猁趁机扑上,前爪按住他胸口,血盆大口直咬向脖颈。山子奉拼命挣扎,左手抵住猞猁下颌,右手胡乱摸索,抓住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尽全力砸向猞猁头部。
“嗷——”一声惨叫,猞猁吃痛跳开,额头渗出血来。它恶狠狠瞪了山子奉一眼,转身窜入灌木丛中,不见了踪影。
山子奉喘着粗气爬起,胸口被抓出几道血痕,左腿也被抓下一块皮肉,鲜血汩汩而出。他忍痛跛行到老者身边,只见老者面色苍白,右腿三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若不及时止血,恐有性命之忧。
“老伯坚持住,我背您去治伤!”山子奉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两人伤口,蹲身背起老者。老者身材瘦小,却意外地沉重,山子奉咬紧牙关,一步一瘸地向山下走去。
三里外的村东头住着行医的刘三爷。三爷见二人伤势,连连摇头:“这猞猁怕是要成精了,往年何曾这般凶猛!”他熟练地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又开两副内服方子:“每日一剂,连服七日。年轻人伤势较轻,老者需静养半月以上,千万不能走动。”
山子奉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十文钱——原打算买米买盐的——付了诊金药费,再次背起老者。三爷问道:“子奉,这老伯是你亲戚?”山子奉摇头:“山上遇到的。”三爷叹道:“你这孩子,自家都揭不开锅了……”话未说完,山子奉已背着老者出了门。
回到自家茅屋,山母见状大吃一惊。听儿子说明原委,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忙腾出自己那张稍微结实些的木床,铺上干净的被褥让老者躺下。家里只剩半碗粟米,山母煮了稀粥,先喂老者,又给儿子盛了一碗。山子奉推说自己不饿,将粥留给母亲。
如此过了三日,老者气色渐好,能倚着墙坐起来了。他自称姓舒,家住终南山中,以采药为生,有一个幺女儿在家。那日上山采一味罕见草药,不想遭遇猛兽。
“若非小兄弟相救,老夫这把老骨头就丢在山里了。”舒老伯握着山子奉的手,眼中满是感激,“看你家中艰难,却待我如至亲,此恩必报。”
山子奉憨厚一笑:“老伯言重了,见死不救哪还算人。”
舒老伯在山家养伤期间,山子奉侍奉汤药,无微不至。家里捉襟见肘,他便起得更早,砍更多柴;山母熬夜多做绣活,换些鸡蛋给老者补身子。舒老伯常默默看着母子俩忙碌,眼中若有所思。
半月后,舒老伯已能下地行走。这日清晨,他叫来山子奉:“小兄弟,老夫今日该告辞了。”
山子奉忙说:“老伯伤还未痊愈,多住几日不妨。”
舒老伯摆摆手,笑道:“已叨扰太久。临别前,老夫问你,可有什么心愿?只要力所能及,定当相助。”
山子奉一愣,黝黑的脸庞泛起红晕,支吾半天说不出话。山母在旁轻叹一声,眼中含泪。舒老伯何等眼光,已然明白,温声问:“可是为成家之事?”
山子奉低头搓手,声如蚊蚋:“我、我家穷,二十了还没说上亲事,让老娘操心……就、就想娶个媳妇,孝顺我娘。”
舒老伯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完全不似重伤初愈之人。笑罢,他拍拍山子奉的肩膀:“好!这心愿老夫帮你达成。我家幺女年方十六,相貌品行皆佳,许配给你这般仁义后生,老夫一百个放心。你且准备准备,不出十日,我送女儿来成亲。”
山子奉又惊又喜,又觉难以置信,呆立当场。山母推他一把:“还不谢过老伯!”山子奉这才慌忙跪下磕头。舒老伯扶起他,也不多说,转身出门,步伐轻快地消失在小路尽头。
母子二人面面相觑,疑在梦中。山母喃喃道:“这老伯莫不是烧糊涂了?哪有不问家境、不看门户,就这么许亲的?”山子奉挠头:“也许舒老伯是玩笑话。”话虽如此,心中却存着一丝期盼。
此后几日,山子奉照常砍柴,心里却总惦着这事。第八日黄昏,他挑柴回家,远远看见自家茅屋前停着一顶青色小轿,无轿夫,轿帘低垂。他心头一跳,加快脚步。
推开院门,只见母亲正与一位少女说话。那少女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山子奉顿时看得呆了:但见她约莫十六七岁,身着淡绿襦裙,眉如远山,目似秋水,肌肤胜雪,乌发绾成简单的髻,斜插一支木簪。虽无华丽装饰,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的气质。
少女见了山子奉,微微垂首,腮染红霞。山母喜道:“奉儿,这是舒家姑娘小幺儿,舒老伯果真守信,送女儿来了!”
小幺儿盈盈一礼,声若黄莺:“奉哥哥安好。家父命我来此,说、说……”她羞得说不下去。
山子奉手足无措,结巴道:“姑、姑娘请坐。我家贫寒,委屈你了。”
当夜,山母将自家房间让出,在灶间搭了临时床铺。山子奉翻出一件半新的葛布衣裳换上,又向邻居借了一对红烛。没有宾客,没有宴席,只在堂屋摆上天地牌位,一对新人跪拜成礼。山母看着儿子终于成家,喜极而泣。
夜深人静,红烛高烧。山子奉看着灯下愈发娇美的妻子,仍觉似梦似幻。他鼓起勇气问:“既成夫妻,还不知娘子全名。”
新娘子低声道:“妾身姓舒,家中行最小,父母唤作小幺儿。奉哥哥叫我幺儿便好。”
“幺儿,”山子奉念着这名字,心中泛起柔情,“我家这般光景,往后要辛苦你了。”
舒幺儿抬头微笑,眼中似有星光:“奉哥哥不必忧心,既嫁了你,便是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她顿了顿,“其实,父亲为我备了嫁妆,明日便可见到。”
山子奉只当是寻常衣物首饰,并未多想。次日鸡鸣,舒幺儿轻轻推醒丈夫:“奉哥哥,随我来。”她领着山子奉走到西侧三间常年锁着的厢房前——那是山父在世时建的,山家无余财,一直空置。
舒幺儿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钥匙,插入锁孔一转,“咔哒”一声,锁开了。她推开房门,山子奉往里一看,惊得倒退三步,揉揉眼睛再看——
屋内整整齐齐堆满了铜钱!一串串,一垛垛,从地面堆到房梁,怕有数千贯之多!另外两间厢房同样如此,钱币在晨光中泛着暗金色的光。
“这、这是……”山子奉舌头打结。
舒幺儿抿嘴一笑:“这是我的嫁妆,共计三千贯。父亲说,既嫁做人妇,不可没有倚仗。”
山子奉冲进屋里,抓起一串钱,确是真真切切的
开元通宝
。他转身抓住妻子的手:“幺儿,你家何以有这么多钱财?又怎能一夜之间运来,我竟丝毫未觉?”
舒幺儿笑而不语。山子奉再三追问,她走至院中,四顾无人,才轻声道:“奉哥哥,我若实言相告,你可会惧我、嫌我?”
山子奉郑重道:“你既嫁我,便是我的妻,富贵贫贱,此生不离。”
舒幺儿凝视他片刻,缓缓道:“我父并非凡人,乃是终南山
鼠王
,修行已逾三百载。我亦非人类,本是山中灵鼠,经百年修行方得人身。这些钱财,都是无主之财,父亲一声令下,万千鼠子鼠孙一夜之间搬运而来。”
山子奉如遭雷击,猛地松手后退,直退到院墙边,瞪大眼睛,脸上血色褪尽:“你、你是鼠妖?!”他忽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精怪故事,那些幻化人形、魅惑书生的狐妖蛇精,最后多会害人性命,不禁浑身发抖。
舒幺儿见他惊恐模样,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却仍柔声道:“奉哥哥莫怕。我虽为异类,却从未害人。修行得道,已脱去兽形兽性,与凡人无异。若我有害你之心,又何必坦言相告?”
山子奉脑中一片混乱,想起舒老伯山中遇袭、伤愈神速、许亲送女,种种异常此刻都有了答案。他看着妻子,她依然眉目如画,眼中满是对自己的关切,哪有半分妖邪之气?再想她坦然相告,显是真心相待。
舒幺儿见他神色变幻,轻叹一声:“你若难以接受,我可离去,这些钱财留与你奉养母亲、娶妻生子……”
“不!”山子奉冲口而出。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妻子面前,“幺儿,我适才失态了。细想这些日子,你父女皆以诚待我。老伯知恩图报,你坦诚相告,岂是邪祟所为?只是……只是我有一问:你我若生儿育女,会是、会是半人半鼠么?”
舒幺儿“噗嗤”笑出声来,这一笑如春花绽放,山子奉看呆了。她伸出纤指,轻点丈夫额头:“呆子!我既修得完完整整的人身,五脏六腑、经脉骨骼与凡人无异,所生子女自然也是人了。山中几位姐姐嫁与凡人,生下的孩子个个聪明健康,有的还中了举人呢。”
山子奉心中大石落地,不由傻笑起来。舒幺儿正色道:“不过奉哥哥,此事你知我知、母亲知即可,万不可对外人言。凡人畏异类,若传扬出去,恐生事端。”
“我省得!”山子奉重重点头,握紧妻子的手,“从今往后,你只是舒幺儿,我的妻。”
自此,山家生活翻天覆地。山子奉用嫁妆钱置了田产,翻新了房屋,仍每日劳作,只是不必再为温饱发愁。舒幺儿孝顺婆婆,操持家务,与寻常媳妇无异。她心灵手巧,绣的花鸟活灵活现,织的布细密光滑,渐渐在乡里有了名声。有人问起她身世,山家只说是远房表亲,父母双亡来投靠。
山子奉几次提出想拜见岳父,都被舒幺儿婉拒:“父亲隐居深山,不见外人。他说你我过得好,他便安心。”只在每年中秋,舒幺儿会独自进山一日,说是探望父亲,归来时常带些山珍草药。
三年后,舒幺儿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健康可爱,取名山承志。山母抱上孙子,乐得合不拢嘴。此后数年间,舒幺儿又生下一子一女,皆聪慧伶俐。山子奉耕读传家,教导子女,一家人和乐融融。
数十年弹指而过。山子奉从俊朗后生变成白发老翁,舒幺儿容貌却未见多少衰老,仍是三十许人模样。乡邻渐有议论,舒幺儿便刻意在鬓角添些白发,眼角画些细纹。
天宝十二年冬,山子奉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他握着妻子的手:“幺儿,这一生有你相伴,是我山子奉最大的福分。我走之后,你若想回山中,便回去吧,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不必挂念。”
舒幺儿泪如雨下:“奉哥,我嫁你为妻,生是山家人,死是山家鬼。只是我身具异质,不便久留,免惹猜疑。你放心,我会暗中看顾子孙。”
三日后,山子奉含笑而逝。丧礼过后第七天,舒幺儿将儿孙唤至跟前:“我欲入山清修,你们不必寻我。屋后老槐树下,我埋有一物,待家道艰难时方可掘取,切记。”交代完毕,她换上当年那身淡绿襦裙,飘然出门,再不复返。
山家子孙遵嘱,未去寻人,只在年节时遥祭祖母。百年光阴如水流逝,山家几经起伏,至曾孙辈时,因战乱家道中落。这一代当家山文渊记起祖训,带人在老槐树下挖掘,果然在三尺深处发现一个地窖,内藏五百贯钱,还有一枚木簪、一方绣帕。钱币仍是开元通宝,木簪绣帕保存完好。
山文渊手捧遗物,想起祖母传说,率全家跪地叩拜。靠着这五百贯钱,山家渡过难关,重振家业。此后每逢清明,山家子孙必到老槐树下祭拜那位神秘的鼠仙祖母,这个传奇故事也一代代流传下来,成为槐树村最动人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