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洞

6 Princessr 1年前 238次点击

湘西各地,民风诡秘,关于落洞的悲剧时有发生。所谓“落洞”便是指年轻貌美的女子,由压抑转而人神错综,以为被神所爱,因此死去。每一个落洞者,本身便是一个美丽的悲剧,而夭夭,就是其中之一。

沅陵县素称“湘西门户”,沿河下游四里路远近。河中心有个洲岛,周围高山四合,名“合掌洲”;河南岸村名绿竹坪,人家多在绿竹林子里,竹子绿影斑驳,宜有小腰白齿出于其间。

一个种菜园的周家,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四妹,人都唤作“夭妹”,年纪十八岁,性情纯和、聪明美丽,长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般流转。上面三个姊姊都是十五六岁便嫁了人,只有夭夭,因着父母疼爱,一直留在身边。

起初,还有村人笑着问夭夭:“夭夭,你以后嫁不嫁人啊?”

十来岁的夭夭便瞪着大眼睛,清脆应答:“不要,夭夭不嫁人,夭夭要一辈子陪着阿爸阿妈!”

然后,农人便发出一阵大笑,而小小的夭夭却强作镇定,兀自走回家去。后来,夭夭渐渐长大了,周围以前追在她身后的小妹们也有了谈婚论嫁的,而夭夭依旧不急。这时若又有人这般来问夭夭,她依旧这般回答,来人便不再发笑,而是长叹一口气离去,而夭夭似乎也不再从容。

十八岁的夭夭不懂男女之事,对于自己未出嫁之事亦无所谓;六邻四舍本无意见,但眼见夭夭一年大似一年,便不免多了些闲言碎语。尤其是向夭夭家提亲未果的人家,更是有诸多非议。

敏感的夭夭从三个姐姐带孩子回娘家时的神色,从邻家小妹挺着大肚子趾高气扬的眼神里,看到了许多她不明白、却深刻的东西。夭夭不明白这些,心里却无故地苦闷了,这苦闷无法排解,让她一次次在夜间辗转反侧。

直到有天夜里,难以入眠的夭夭徘徊到了竹林里,无暇的月光从空中洒下,透过层层密集的竹叶,在地上印出一块块银斑,清凉的晚风拂过竹林,竹叶摇曳间,摩擦出“沙、沙、沙”的涛声。这空灵的氛围使夭夭平静了下来,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在这平静下,有一股澎湃的力量在她心中产生着、萌发着。

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夭夭无数次躲入明月高悬、清风吹拂的竹林,那是她心里的港湾。在这里,夭夭一天天长大,这莫名的苦闷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大。

这一天,夭夭又靠在竹林中的大石上,聆听着竹林的风声。清冷的月光洒在夭夭姣好的面容和饱满的身体上,她已经十九岁了,对男女之事略有耳闻,都是些美好的爱情,青年男女相亲相爱,冲破枷锁走在一起。那爱情是多么的美妙与神奇,但夭夭从未将这些与自己的苦闷联系在一起。只是有一次半梦半醒间,似乎遇到过一个白衣的男子。

月色清凉如水,天地间仿佛有一层白雾弥漫。夭夭抬起头,望着满天星斗,这幅画面和谐又充满美感,仿佛从天地亘古便存在一般。而恍然间,这和谐的画卷被打破,一丝不协调的声音从旁边的一个草丛边传来。夭夭心中一突,踮起脚尖,转身走向那个草丛边。

然后,夭夭听到了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的对话。

“这几天有没有想过我啊?”一个低沉的男声说。

“当然有,小妹我想阿大想得心里闷得很啊。”一个清脆悠扬的女声传出。

这一句话像一把刀扎实地在夭夭心中扎了一下,她转身跑开了,是那么急、那么慌,以至于阿妈亲手为她绣的荷包被一根长长的枝条勾住掉在地上,也没有发现。夭夭在林中飞驰,她明白了自己为何苦闷,却羞得无地自容,双颊烧得厉害,像两朵火烧云一般,心口像有只小鹿在乱撞。

夭夭一遍遍地自我否定着这个念头,却忍不住肯定了这个念头,夭夭痛苦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因为想男人了才会苦闷。一张张村里青年汉子的脸从脑海中闪过,一道白衣朦胧的身影定格在了夭夭的心头。夭夭的身子也随之定格,却因为收力不稳,脚下一个踩空,摔倒在地。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泛着清冷的月光出现在了夭夭的面前,夭夭迟疑将自己的纤手搭了上去,触手可及的是一阵温暖。夭夭抬起螓首,一张俊秀的脸出现在了夭夭的眼帘,一袭白衣飞扬,满头黑发飘舞,他的眼神仿佛两个漆黑的深渊,将夭夭的心神都吸进去。

这正是夭夭依稀见过那人。白衣男子将夭夭扶到一块大石边坐下,仔细地给夭夭包扎了一下伤口,将她送回了家。

夭夭睡得格外香甜,一年多来,她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

绿竹坪最大的富户唤作矿矿,此人早年与人外出挖矿。湘西一带,矿产丰饶,矿矿好运地挖到了一个银矿,就此大赚了一笔,衣锦还乡,在绿竹坪盖起了漂亮的砖房,还给闺女起了个名字叫“银银”。

银银十六岁,也是身格窈窕、姿韵风流。她家请了两个长工,一个取名字叫哑巴,还有一个人们叫做万子。万子勤劳老实,品行端正。时日一长,不知怎的就和主家的女儿银银好到了一块,无奈地位悬殊,只能找些机会,夜深人静时在竹林幽会。

那一日,万子与银银幽会,不巧却被夭夭撞见,双方却都并不知情。万子出了草丛,见着了地上的荷包,他拾在手上端详:荷包以红布为底,金线收口,又有绿线勾勒出一株灵草的模样,煞是好看。

当万子打定主意明天去问问这是谁落下的时候,银银也跟了出来。她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荷包,开心的说:“万子,这是给我的吗?”

“不,这是我捡的,正打算明天去问问的。”

“骗人,呀!你是想给我个惊喜对不对?我已经惊喜了。”银银欢快地跳了过来,一把夺走了万子手中的荷包。

万子叹了口气,实在不想打断银银的热情,便点点头默认了,反正这大半夜的,也应该不会有人到这偏远的竹林里来。

银银得了荷包,很是兴奋,整日戴在身上,就是睡觉也得挂在床头。没想过了几日,不知怎的就病了,一日比一日厉害。矿矿疑心女儿病得古怪,请了女巫来做法,女巫沟通天地,请来阴灵鬼神,忽的胡言乱语,忽的手舞足蹈,将头发在空中不停摇摆,然后,女巫一脸确定的说:“她是被人下蛊了!”

矿矿本有些不信,但本地放蛊之风确实极盛,蛊婆不一定为害人,有时只为缓解自己的痛苦也会放一二蛊。这个富户在翻遍了女儿的闺房后,终于看到了那个荷包,他看到内侧的一个金线绣的小“夭”字后,便怒不可遏地上门去理论。

夭夭最近好多了,她终于不再苦闷,却将一颗心都挂在了另一件事上,那便是白衣男子是否会再次出现。矿矿来的时候,夭夭还以为是有好心人拾到了,还她,出来了才知道是这样的事情,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有字为证,纵夭夭千般委屈,也百口莫辩。矿矿客气地说:“我家孩子害了个病,怎么也好不了,您知道个什么丹方,告诉我,孩子怪可怜的。”

本来,本地习惯,若有人这样对某妇人说,那妇人知道已被人看破,必说:“没什么,吃个猪肝(或别的什么的)便好了。”但夭夭确实是无话可说,矿矿只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

又过了几日,银银的病竟好了,这让人疑心夭夭被矿矿看破放蛊,收了蛊,更坐实了夭夭放蛊的事实。屋前房后,村人纷纷对夭夭敬而远之。

活泼的夭夭一下子就孤寂了下来,她的心中冒起一股火,更是渴望有人关爱。有时候看着有女子出嫁,一看就是半天。夭夭的心中,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火花,她开始幻想,迷失在虚幻与现实之中。

夭夭第三次见到白衣男子,是在夭夭坐在青石上看月听风时。一阵寒风刮来,夭夭打了个哆嗦,在她正打算回去时,一件薄衣披到了她肩头。她回首望去,又是那白衣男子。

“天冷了,小心着凉”,那人缓声道。

夭夭点了点头,迟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白龙。”他温柔地看着夭夭,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就在村人远离夭夭,父母为夭夭担心的日子里,夭夭和白龙好在了一起。白龙带着夭夭聆听竹林里的涛声,凝视一朵花的绽放,在瀑布下戏水,在百花中漫步。夭夭的脸色一天天红润了起来,直至有一天,白龙将她带到了夭夭常坐的那块青石旁的一个山洞前,他告诉夭夭,他是这白龙洞的洞神。夭夭不惊反喜,白龙便与她约好,于某日去迎娶她。

夭夭在恋情中如痴如醉,胎色越来越红润,身体却越来越虚弱。家里人终于发现了夭夭的异常,她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并表现得巧笑嫣然的,家里人这才明白夭夭这是落洞了。

阿爸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一口一口抽着旱烟;阿妈只知道坐在房里抹眼泪,不知任何是好。

通常男巫的职责重在和天地、悦人神,对落洞之事付之于职权之外,不能过问。辰州符重在治大伤,对这件事也无可如何。女巫虽可请本家亡灵对于这件事情表示意见,或者阴魂入洞探寻消息,然而结末总似乎凡属爱情,即无罪过。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于白费,虽天王佛菩萨,权力广大,人鬼同尊,亦无能为力。

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是结婚。然而夭夭年过二十,村人又对她敬而远之,更加之夭夭为洞神所看中,谁敢不要命迎娶她?父母无计可施,只好任由她消耗如花生命。到二十一岁时,夭夭忽的说看到白龙骑着白马,领着百鸟来娶她。夭夭穿上最美丽的衣裳,耳中有萧鼓竞奏,双眼发光,脸色发红,浑身放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含笑死去。死时显得神气清明、美艳动人,真如诗人云:“她在恋爱中含笑死去。”

落洞女子死去,家中人多泪眼莹然相向,无可奈何。只以为女儿被神所眷爱致死,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中衰弱死去。此情此景,何其之悲,望后能少几落洞女子,便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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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湘西那边的落花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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