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我，别在我坟头做广播体操了

道士第一次见到王小明时，王小明在坟头上做广播体操，正做到跳跃运动，正做到三二三四五六七八。

墓园里夜风微凉。

道士定定的站着，观察着。

他见过太多鬼了，多古怪的都有。善鬼渡，恶鬼收，道士起码有一百种应对方法。

所以他沉着。

坟头上是个小鬼，半大孩子模样，身着破旧的校服，他盯着道士，操姿越来越用力。

道士想：挑衅我？

于是摸出了画符。

道士正义的说：小鬼，为何留在阳间！

小鬼停下操，青白脸上露出欢喜，啪得一声立正，举手齐眉，敬了个少先队礼。

小鬼：叔叔好！

道士：？

小鬼指着墓碑：叔叔请坐！

道士从没见过这种操作。

他揣回画符，心想，这鬼不坏，还蛮懂礼貌的。

小鬼说，我是三年级四班的王小明，我懂礼貌，是因为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已经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年年得三好学生。叔叔看得见我，真让人开心。

道士从衣着判断，一眼辨出小鬼已经死去十数年。

逗留自然是有故事。

道士就问了：你为何不肯往生呢？

小鬼撇过头，接着做起操。

道士：我既然遇见你，就是缘分，自然要渡走你。

小鬼：七二三四，我以前在学校是领操的，五六七八，小朋友们都叫我体操哥，校长都夸过我。

道士：你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小鬼绘声绘色：校长说，豁，体操哥，没想到你不但是三好学生，八二三四，操做得也很不赖嘛，你真是祖国的好花朵，五六七八。

道士试探：你对做操有执念？

小鬼：也不算。

道士：怎么说？

小鬼理所当然：叔叔，生命在于运动，强身健体才能长命百岁呀。

小鬼虚幻的魂体飘飘荡荡，在坟头的夜色下，宛如青烟。

道士皱眉：你太迷信了。

做道士是技术活，渡鬼，要先了解生前往事，解其心结，方能引入轮回。鬼不常愿意倾吐执念，得找突破口。

道士长于此道。

小鬼做完操了，蹲坐在坟头上。

道士问：你生前有没有想要却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

小鬼脸上浮现出一丝伤感。

道士开脑洞：缺少母爱？

小鬼看着道士。

道士循序渐进：缺少父爱？

小鬼看着道士。

道士凝视小鬼，语音一沉：日，你不会想要女人吧！

小鬼慌张起身。

道士隐秘的笑了笑。

道士：叔叔可以给你烧纸偶···说吧，欧美的还是日本的？

小鬼生气道：你说的我都听不懂，我可是三好学生，怎么可能懂这些！

道士：哦？

小鬼讪讪坐回坟头，仰天发呆。

他犹豫了一会儿：以前我一直想参加光荣的少先队，站在国旗下，戴上红领巾···

道士恍然大悟。

道士大手一挥：不用说了，叔叔懂！

道士掏出一张符纸，撕出一个长条，又掏出一盒朱砂，把长条染成了红色，最后掏出打火机。

“啪嗒。”

道士在火光中自信微笑。

小鬼的身前出现一条“红领巾”。

小鬼很震惊。

道士等了片刻，道：不要意外，叔叔就是这么厉害的。戴上它吧，若心愿已了，叔叔送你走。

小鬼捡起红领巾。

道士摸出渡魂法器。

道士有些感慨：愿来世你依然是个好孩子，年年三好学生，长大能入党。

每次渡走游魂，道士总还是会有离别的情绪。

小鬼扔下红领巾：叔，你太草率了，红领巾不是长方形的，应该是三角形的···

小鬼：幸亏我没要欧美的。

小鬼又黯黯的坐回去，远远看着红领巾，脸上感伤更甚。

墓园幽暗，夜风清冷。

道士挨着小鬼坐下来，他懂鬼，游魂向来孤独。

道士福至心灵：王小明同学，说说你跟红领巾的故事吧。

小鬼怔了怔，魂体通透了几分。

小鬼迟疑半晌：叔，我死了。

道士：嗯。

小鬼：其实我只要操做得更努力一点，就不会死了。

道士：嗯？

小鬼扬起下巴，脖子上露出一道殷红勒痕。

道士：这是你的死因？

小鬼点头：强子他们嫉妒我做操好，总是欺负我。

道士回忆了一遍小鬼操姿。

道士心想：这么浮夸的操姿，换自己小时候，也会见一次打一次。

道士说：你做操确实好得让人嫉妒。

小鬼：我是班上第一个入少先队的人，那天下午，我戴着崭新的红领巾，在马路上捡垃圾做好人好事，他们几个人走过来，先骂我，他们是一直骂我怪的。然后又来拽我的红领巾。

道士心下了然了。

小鬼：如果我做操更用力，更强壮，我就不会被他们勒死了。

道士心头一黯。

小鬼攥紧拳头：我肯定能在他们打我前，一口气跑到学校，去告诉老师！

道士：···

道士知晓小鬼死因，再度陷入脑洞。

道士：他们年纪不够，未受罪罚，因此你不甘心对吗？那，你报复过吗？

小鬼正色道：不可以的，思想品德上说，做人要宽容。

道士敛容：小小年纪，难得如此心性，但因果未了···

道士豁然起身：但既然你叫我一声叔叔···

道士顿了顿：那叔叔便给你去讨回几分公道！你记得有哪些害过你的人？

小鬼慌慌的摆手：不用不用。我也不怎么记得了。他们是三班的李强，张伟，刘大力，杨成刚···

道士点了根烟，默默记着。

小鬼：四班的李易峰，邱雷苹，张志强，李荣浩···

道士吸完一根烟。

小鬼：还有一班的余露，胡小翠，王骏···

道士点着了第三根烟。

小鬼：对了，还有五班的徐志雷。

小鬼止住了。

道士涩声问：还有吗？

小鬼：就这些人。

道士竖起拇指：你真牛逼。

道士深吐一口烟，觉得心有些累。

次日入夜，道士鼻青脸肿，跛足回到墓园。

小鬼刚做完操。

道士神态疲惫：叔叔把你说的人都揍了一遍，基本都揍得很惨。

小鬼：真的吗？

道士：嗯，他们都哭了。

小鬼望着道士乌青的眼圈，揉了揉眼睛。

小鬼：叔叔辛苦了。

道士又从包裹中，一一排开渡魂法器。

小鬼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道士皱眉：哭什么？

小鬼抽抽噎噎：叔叔，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

道士：···

小鬼说：如果一个人肯替你打架，那他一定就是你的兄弟。这是小学生法则，颠扑不破的。

道士：好吧，弟弟。

道士继续排布法阵。

小鬼：大哥，我不能走。

道士抬起眼，冷硬道：你有没有把我当兄弟？

小鬼低头：对不起，叔叔。

道士：···

小鬼：叔叔，你这回见到杨小桃了吗？

道士立刻领会：小鬼的故事要开始扑朔迷离了。

小鬼说：杨小桃是最勇敢的小学生，虽然她不是三好学生，大家也都不喜欢她，但她懂很多的道理。

道士：你初恋？

小鬼青白的脸上红了一瞬：我可是···

道士：你是三好学生，然后呢？杨小桃怎么了？

小鬼：杨小桃很好。

道士觉得有个问题很关键，于是问了：她好不好看？

小鬼重重点头。

小鬼形容：杨小桃戴着水钻的耳钉，穿破洞的牛仔裤，连初中生都敢打。有一回，一个初中混子，来小学收保护费，所有人都怕，只有杨小桃拿起了砖头。

道士心想：霍，小学生风云。

道士说：然后呢？

小鬼：杨小桃拿砖头，是因为混子来抢我的钱了。我做操太好了，初中生也是嫉妒我的。

道士：···

小鬼：但杨小桃跟我说，不要怕，我们不是生来要被欺负的，我们要勇敢，我们拼命了，他们就会怕了。

道士有了些触动。

他想，能说出这种话的，会是怎样一个孩子？

道士问：然后呢？

小鬼垂下头：杨小桃没打过他···

道士：你去见过杨小桃吗？

小鬼不做声。

道士：再说说杨小桃的故事吧。

小鬼说：杨小桃经常跟我说，她会罩着我。杨小桃说话是算数的，她总是冲到前头，帮我去打那些人。

道士：打得过吗？

小鬼：有时候能打得过。

道士点头。

小鬼：如果对面人多了，杨小桃就打不过了，杨小桃其实也很瘦的。

道士点头。

小鬼：但再多的人，杨小桃也完全不会怕。杨小桃说，她会保护我。我想，只要我锻炼身体，用力做操，总有一天，也能保护她。

道士：···

小鬼双腿合拢，端坐在坟头上，看不清表情。

道士沉吟：杨小桃够意思。

小鬼：杨小桃其实很可怜的，杨小桃怕她的爸爸。

道士诧异。

小鬼：她爸欺负他，别人都不知道，杨小桃只跟我一个人说过，她爸是个畜生。

人心向来比鬼神可怕。

道士长久的沉默着。

他将法阵一一收起，塞进了背囊。

道士：她爸在哪儿？我再去揍一顿。

小鬼：他死了，比我早半个月，他有一天欺负杨小桃，杨小桃逃出来了。她追杨小桃时，被车撞死了。

道士呼了口气。

小鬼：杨小桃说，时常梦见他爸，他爸说，会来找她，会来报复她。杨小桃怕，杨小桃说怕得睡不着觉。

道士扬眉：这杂种还变恶鬼了？好，好得很。他坟在哪儿？

小鬼迟疑着。

道士：你不知道？

小鬼：我知道的。

小鬼手指脚下：就在这里，我一直压着他，我压着他整整十五年了。

道士见过太多鬼了。善鬼渡，恶鬼收，头一回见到王小明这样的鬼。

墓碑上，照片是个中年胖子。

道士赞：压得好。可你一个小鬼，怎么能压得住生前作恶的罪鬼呢。

小鬼：因为我是三好学生。

道士不解。

小鬼：三好学生当然应该知道社会书上第36页的内容，书上说：活到老，学到老。这些年，我自学了量子力学，建筑学和宗教学，其实已经取得了大学水平的知识。我是用知识压住他的。

道士：···

小鬼：而且，我每天都有努力做操。

道士环顾墓园，一派荒凉。

道士：在这里压一个鬼十五年，很孤单的吧？

小鬼点头。

道士：你想去见见杨小桃吗？

小鬼：他爸会跑出来的。

道士轻笑道：我在。

小鬼：可是叔叔，你连人都打不过···

道士扬起手，一道雷从天而落，劈断了坟前的大树。

道士：但跟鬼打架，我很强。

小鬼神色动摇。

道士：你不要低估杨小桃，也不要高估你身下的恶鬼。这天地，本是人在主宰。何况，他是个只敢欺负弱小的鬼。

小鬼脸色挣扎。

许久，他缓缓走下一步，又走下一步。他彻底踏下坟头时，忽然伸手，揩了揩眼角。

一团幽雾缓缓从坟内漫出来。

道士：跟着他，我们去见杨小桃。

道士小鬼一路穿行，停在一处屋前。

幽雾入室。

小鬼紧张打颤。

透过落地窗，屋内景象清晰可见：先是卧室的门被推开了，然后一个女人踏入客厅，面对涌动的雾气，女人似乎有些困惑。

小鬼：她···是小桃！

雾气幻出人形，中年胖子悬停空中。他龇牙狞笑，怨恨道：小表子，今天你还逃得了吗？

卧室有稚嫩童声传来：妈妈，有小贼来了吗？

女人声音轻柔：宝宝别怕，一只死老鼠而已。

女人眉间涌现一股狠色，她抄起手边的平底锅，狠狠砸上恶鬼的脑袋。

···

室内惨嚎不绝。

五分钟后，恶鬼被女人踩在脚底，女人伏下身子，声音冷硬如铁：畜生，我不是那个你可以随便欺负的小女孩了。

女人碾碎了恶鬼的脑袋。

道士：你看到了，没有任何鬼可以欺负这样的杨小桃。

小鬼眼中有异色。

道士：怎么？

小鬼轻声道：叔叔，杨小桃她长大了。杨小桃都这么大了。

杨小桃抱起卧室门边探头的小女孩。

小女孩：妈妈，你打老鼠时，院子里站了两个人。

杨小桃：这么晚，怎么会有人。

小女孩认真道：有一个人，我是认识的。

小女孩跳下床，从柜子里捧出一张照片，用手指按住。

“就是这个小哥哥。”

照片有些年份了，杨小桃还是小学，王小明身着宽大校服，怯怯的站在她左侧。

小女孩：这个小哥哥是谁呀？

杨小桃笑了笑：不是哥哥，是叔叔，他是妈妈的好朋友，很厉害，年年得三好学生，宝宝要向叔叔学习。

小女孩似懂非懂。

杨小桃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小鬼低着头，默默走在前头。道士不紧不慢跟着。

十里路后。

道士率先开了口：不舍得走吗？不舍得杨小桃吗？

小鬼不说话。

道士：那你玩吧，我走了。

道士转身要走。

小鬼站定：叔叔，我保护了杨小桃十五年，现在，她再也不会被欺负了，是不是？

道士：是。

小鬼：可她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点难过。

道士长长叹气。

小鬼委屈道：我很难过的。

小鬼站在法阵中间。道士预备念咒。

小鬼：叔叔等一下。

他从口袋中拿出皱巴巴的一个红布条，端正的系上脖子，敬起少先队礼。

火光涌动，法阵亮起。

道士：好孩子，来生继续做个三好学生吧。

小鬼望了望墓园，又望了望杨小桃的住处。

法阵的光吞没了他的魂体。

小鬼突然在光焰里说：叔叔，这个时候我好像应该说一句话。

道士：什么话？

小鬼安静了一会儿，笑起来。

最后的声音回荡在法阵的光芒中。

他说：叔叔，我胸前的红领巾是不是···更鲜艳了？